很短的一篇。
這兩周跟著一位聲名遠著的某外科主任實習，因為他的病人實在太多了，所以其中不少刀都是交給另一位Young V(醫院對剛升上主治的年輕醫師的慣稱)開，大部分的時候，他只會站在旁邊監督，偶爾在比較困難的時候才上table(手術台)幫忙。
這位Young V(以下稱J醫師)的脾氣，我在第一天進到某外科時就領教了。開一台需要胸腔鏡的手術時，身旁拿scope(醫院對胸腔鏡/腹腔鏡的慣稱)的總醫師頻頻挨罵。「請你對到我的手，好嗎?」「看近一點，由右往左看，你搞得我頭很暈耶!」他動作乾脆俐落，不愛拖泥帶水，有時真受不了就直接一把搶過scope自己雙手並用，嘴裡埋怨的念念有詞。在他思維認知裡的高效率，在我的眼裡竟成了粗暴。
又一次，我和其他實習生站在一旁觀摩手術，J醫師放下器械，要繞到手術台另一側動刀，我們趕緊讓開一條空路，因為有菌的我們是不能碰到無菌的J醫師的。然而我們還是慢了幾步，稍稍擋到了J醫師的路。他冷笑一聲，用戴著白色手套的手像趕蒼蠅一般作勢把我們揮開，以嘲諷的口吻說了一句：「站到邊邊去。」
進到外科見習一個多月，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，除了害怕自己在成為一個像樣的醫師前，不曉得還要被這樣接近羞辱式的揮開幾次，但更害怕的是，我看到了一個心中沒有仁慈與愛的醫師。
J醫師的開刀技術沒有話說，乾脆明瞭、熟稔有致，這連站在一旁的主任都是稱讚的。
他的情緒陰晴不定，心情好的時候，他一邊開刀一邊和旁邊的主任講著忘年會的笑話、某某住院醫師在便利商店幫路倒女性CPR卻像是在襲胸，聊著吳敦義為什麼會被叫做白賊，甚至是高談正被麻醉的病人的是非，這大概是開刀房少數輕鬆的時候;當他心情不好時，可以以大聲斥責止住所有人的話頭，要大家立刻照他的意思行動;可以在有人還沒跟上他節奏時不耐煩的大肆譏嘲一番;也可以把菜鳥的我們當成嘍囉般使喚，而從不說一聲謝謝。
「Ileal conduit洗過去不要消毒，Foley接上去。少在那邊跟我講一堆沒有意義的話。」
「ㄝ!把我的手術袍後面綁好，快一點。」
當我像被揮蒼蠅般揮開時，或當我在旁邊幫大家接電話、喬電視螢幕半天後，卻得為了一個我根本沒犯的錯而挨J醫師罵時，我想起亞馬遜創辦人貝佐斯的那句話：「聰明是天賦，善良是選擇。」
J醫師是極聰明的，頭腦轉得快，動作又靈巧，光是他年紀輕輕就升上主治醫師這點就足證他是位優秀的醫師。然而，善良與聰明無關，當我們在社會中取得一點地位聲望後，可以對底下的人尊重仁慈，也可以對他們輕蔑嚴苛，不過是一念之差。
你心中對「人」的定義，體現在外就是善良與否。楊德昌的《 一 一》中說，沒有一朵花、沒有一朵雲是不美麗的，所以人也應該是這樣。當你覺得人之所以為人在於他們身上獨一無二可愛的特質時，你自然而然以溫柔對待，像是雙手恭敬捧著青花瓷。當你不願意花點時間了解每個生命背後的世界觀，只把身旁的人當成一個個待解決的問題，一個個checklist上的勾勾，你會希望他少囉嗦幾句，不要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。
我不知道J醫師經歷了什麼，也許他從我這個階段開始，就是被人用手揮來揮去到大的，所以我不願批評什麼。成為醫師必須經歷嚴苛的鍛鍊，你會慢慢被迫變得高效率、任務導向，明確而整齊劃一的快速發出一連串口令，你會成為一台高速運轉的精密機械，你的心會不知不覺地變得像石頭般冷硬，體現於外的是兇悍和嚴肅。但請永遠記得，醫學是承載生命的扁舟，請輕輕的、溫柔的捧住牠，以愛，以仁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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